
美国总统特朗普 本文图均为 视觉中国 资料图
书接上回,特朗普2.0的赢学“真人秀”还在不断上演中。而如上回结尾所谈,光理解一人如何主宰舞台不足以理解当下美国内政外交,要理解一个时代如何借其身影改写秩序,我们也需要解析舞台本身的深刻变迁——美国社会与政治结构的裂变。
近年来,关于“美国衰落”的说法甚嚣尘上,政学两界争论不休。许多观点并非毫无根据,但整体判断往往因夸大趋势而失之偏颇。客观而言,相较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单极时刻”,美国的相对优势确有削弱:全球经济占比从30%降至约1/4,技术的领先地位由绝对转为与中国等后发力量并驾齐驱,软实力也因内政失序而大打折扣。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美国硬实力出现断崖式下滑。本世纪以来,美国经济总量的全球份额依然居首;尽管经历贸易战冲击,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的地位依旧稳固,其金融市场的虹吸效应无出其右。更关键的是,美军实力仍保持全球综合领先,以全球战略威慑力构成其硬实力保障。
尽管“美国衰落”的叙事有夸大之嫌,但近年来美国国内政治极化、政策普遍缺乏连续性、国内治理效率不高、全球软实力下降却是不争的事实。归根结底,美国对外政策生变,进而引发国际秩序动荡背后的原因并非是美国的相对实力下滑,而是美国国内政治裂变和外交共识的瓦解。美国国内政治的变化,使得社会中反建制、反精英情绪浓厚,导致冷战期间一直主导外交事务的精英阶层无力继续将国内政治和外交政策隔离。于是乎,如今在极化格局下呈现高度碎片化,关键少数主导政策话语权的内政特点开始直接体现在了美国的外交决策之上。这种 “内部分裂外部扩散”的结构性问题,是推动美国“衰落”叙事和美国主导的全球秩序动荡的关键变量。

美国国会大厦
美国政治极化与传统精英失势
政治极化早已不是美国政坛的陌生现象。传统观点认为,自20世纪70年代起,美国进入新一轮极化周期:两党相继摆脱党内异见,日益向各自意识形态极端靠拢。民主党左移、共和党右转,中间派逐步被边缘化,跨党共识随之瓦解。党争加剧、体制掣肘、否决政治成为常态。进入21世纪,两党基本盘愈发稳固,总统大选胜负常由摇摆州数万票决定,国会控制权则在两党间频繁轮替。这种周期性强、延续性弱的政局,使美国难以形成稳定执政联盟,政策连贯性和治理效率亦随之下降。
特朗普2.0所代表的冲击,虽加剧了对体制韧性的压力,却并非史无前例。纵观美国历史,共识政治实为“例外”,而非“常态”。上世纪中叶出现的两党趋同与精英主导,其实是美国政治结构短暂稳定的“黄金时段”。反观19世纪前后的党争格局,无论是内战前的裂解,还是镀金时代与进步主义时期的重组,美国政治早已历经过激烈分化、选民重构、社会撕裂与政策震荡的轮回。换言之,国际社会相当观察者所持的“稳定、理性、可预测”的美国印象,一定程度上是精英叙事所营造的“幻象”。2016年特朗普所开启的“民粹时代”,不过是撕去了这层精英叙事的滤镜,让美国政治的底色与本质更 *** 地暴露于世界眼前。
那么,美国精英阶层——即所谓两党建制派,是如何逐步失去对内外政治的主导权的?
冷战时期,无论白宫由哪*,美国外交大体由两党内部的建制派共同塑造。尽管风格有别、策略有异,但政策基本反映的是党内资深政客与华府智库及战略界之间的共识。这一精英主导的外交格局得以维系,一方面源于美苏对峙下形成的跨党派战略认同,彼时的美国拥有明确的“敌人”与清晰的使命感;另一方面则仰赖于战后经济繁荣与“胜战精英”光环加身,民众对政治与战略阶层保持高度信任,使外交事务得以相对独立于国内党争而存在。
这一“黄金年代”并未持续太久。越战泥潭、石油危机引发的滞胀,以及水门事件的政治丑闻,极大削弱了公众对 *** 与精英的信任。上世纪80年代初,反建制与反精英情绪开始涌动,并最终催生“里根革命”与当前政治极化的序幕。不过,作为“外来者”当选的里根,很快便与华府建制派合流,实现理念融合,从颠覆者转化为新的主流秩序缔造者。随后,里根、老布什任内迎来了东欧剧变冷战结束,海湾战争一扫越战阴霾,再加上1990年代克林顿任内的经济繁荣,精英主导下的内外双成功让美国进入了睥睨天下的“单极时刻”,外交建制派的声望达到顶点。
真正的转折点出现在21世纪。“911事件”之后,小布什 *** 先后发动阿富汗与伊拉克战争,巨额投入却换来漫长且无果的“无尽战争”,重演了越战时代的傲慢与误判,动摇了民众对外交建制派的信任。而2008年金融危机的爆发,更进一步摧毁了精英统治的合法性,将深层怨气转化为民粹浪潮,为特朗普的崛起铺就道路。此后,众多美国选民对传统精英阶层已不再抱有敬畏,外交与内政之间那道象征理性与专业主义的“隔音墙”,也随之坍塌。
因此,理解当下裂变中、碎片化的美国外交政策的关键,已不能是通过传统外交杂志和华府智库的研报,而需要真正了解当前因政治版图变更和势力重组涌现出来的、能够直接影响内政和选举走向的关键少数群体的诉求和声音。正如部分观察者已经指出,昔日盘踞华府、被视为塑造国家战略方向的外交精英,其影响力已今非昔比。在特朗普 *** 叫停国防部与华府智库的合作之后,这一趋势也更为大家所了解。
政治版图的固化与关键少数的崛起
在极化时代,美国政治呈现出显著的版图固化趋势。过去二三十年间,两党基本盘高度固化,选民行为日益“部落化”,对本党候选人的支持几乎不受现实表现影响。政治结果是,大选越来越取决于少数几个摇摆州与摇摆选区 —— 真正决定胜负的是一小撮尚可争取的“关键少数”,而政策结果是他们的政治诉求远远盖过了两党庞大但态度稳定的主流选民以塑造美国国家主要政策的形成。
在特朗普时代,对内外政策影响最直接的关键少数,是中西部锈带地区的白人蓝领群体。特朗普两任期推动的关税壁垒、产业回流、贸易再平衡,皆回应了密歇根、威斯康星、宾夕法尼亚等州蓝领选民的经济焦虑。这一群体对美中、美欧、美日、美加、美墨等主要贸易关系高度敏感,其政治动员与结构性焦虑推动了对自由贸易共识的根本挑战,也重塑了美国对外经济政策的底色。无论是“美国优先”的保护主义路线,还是拜登执政时期提出的“以劳工为中心”的外交政策,实质上都是在回应这一群体的核心诉求。在当前政治版图固化的结构下,人数不多却举足轻重的关键少数,已经成为影响美国关税政策、贸易安排、补贴战略等议题的决定性力量。
更重要的是,政治极化不仅重塑了旧有选民格局的关键少数,也催生了一批全新的政治势力。比如去年大选中备受关注的硅谷右翼和新军工复合体,就是美国政治碎片化时代出现的新势力。传统上代表美国科技行业的硅谷,与左翼进步主义的价值观高度捆绑,长期以来是民主党的票仓和重要资金来源。但是去年以来,以马斯克和彼得·蒂尔为首的硅谷中右翼强势崛起,他们与MAGA运动在2024年大选中的合流,是特朗普能够重返白宫的关键因素之一。SpaceX、Starlink、Palantir等企业,其本质已逐步由“科技公司”转向“数字军工”,正以类似洛克希德、波音的姿态参与到国家安全战略与对外政策议程中。他们推动的“技术民族主义”、“加密 *** ”、“AI军备竞赛”等理念,正逐步影响美国在关键技术领域的对外战略。虽然马斯克与特朗普近期出现龃龉,为这一阵营的政治影响力蒙上阴影,但他们代表的“新军工-新右翼联盟”已成为美国政治和政策的一股强大力量。
另一个在特朗普2.0时代登堂入室,进入政坛主流的是加密货币圈。此前被认为是要挑战美国金融霸权和货币 *** ,发展去中心化金融的加密货币,一度被美国政坛主流所排斥疏离。但是过去两个选举周期内通过政治献金展现了空前财力的币圈,逐渐依靠近年来创造的巨额财富拉拢到了特朗普内圈和共和党主流政客的支持。美国国会近期通过稳定币监管法案,标志着这一新兴金融势力正式获得政治承认,其政治诉求也将在未来的金融政策与国际经济治理中占据一席之地。
反观民主党阵营,尽管建制派未如共和党那般失势,但在2024年败选后亦显疲态。民调显示,即使选民对特朗普执政不满,民主党的支持率仍跌至历史低点,反映出其基本盘对党内建制力量的普遍失望。这一情绪或将催生“民主党版茶党”运动:以年轻、左翼、草根为代表的新生力量挑战党内既有秩序。纽约市长初选中,拥有社会主义与*身份的候选人马姆达尼击败建制派代表、纽约前州长库默,或体现了民主党党内的主要矛盾并非意识形态之争,而是代际和精英与草根之间的冲突。马姆达尼的部分主张呼应了选后在民主党内部迅速升温的“丰饶议题”思潮——即反思新自由主义对效率与生产力的压制,寻求新的发展叙事。这一思潮或将成为民主党内部下一波关键少数力量的思想基础。

美国总统特朗普
“特朗普现象”和美国政治的未来
当下美国政治的核心问题之一,是特朗普能否将其在过去数次选举中成功整合的多个碎片化政治新势力,转化为一种可持续、跨阶级、跨意识形态的政治联盟,并被继承下去。特朗普所激发的政治动能,究竟是依赖其个人魅力与时代气氛的短暂异象,还是具备像“里根主义”那样由边缘走向建制的历史潜力?这已不再是关于一人胜负与其利益群体得失的短期问题,而关乎美国国内政治演化与全球秩序重构的关键变量。
马斯克与特朗普渐行渐远,甚至萌生组建“第三势力”的想法,暴露出这场联盟在完成共同目标——赢得2024年大选——之后,因施政理念与利益格局分化而出现的裂痕。尽管马斯克未必代表整个硅谷右翼,但他与特朗普的分歧反映出MAGA联盟内部存在结构性矛盾。未来,若由如万斯、鲁比奥等人接棒,恐怕难以兼顾马斯克派、币圈、蓝领选民等群体的各类诉求,陷入左右失据的困境。
与此同时,爱泼斯坦案的不断发酵,不仅进一步显现美国政治“真人秀化”,还挑明了特朗普所仰仗的MAGA基本盘中,存在一批政治能力巨大,却难以驾驭的不稳定因素。即便是在MAGA群体中有着超然领袖地位的特朗普,若是在这些选民关注的核心议题上违背承诺,同样有可能会被反噬。更进一步而言,特朗普同样也不能完全摆脱美国政治的底层逻辑,而他的继任者更可能在动员这些情绪复杂、诉求多元的基层力量时失控,导致政治联盟分崩离析。
最终,特朗普2.0的“真人秀”如何在这个裂变的舞台展开,将决定特朗普式政治是与个人高度捆绑的昙花一现,还是将引领未来数十年的美国政治新局面。“特朗普现象”是否会被美国政治制度降服?失控的精英是否会在特朗普2.0之后重塑合法性回归主流?
换言之,特朗普之后,美国政治是重归秩序,还是持续裂变?这一走向,将受制于美国经济和社会的基本面、新兴的关键少数群体,以及国际大势的演变。而美国政治的持续裂变,又将深刻影响全球秩序的重塑。
“岚目镜观”专栏由美国两位资深研究和观察人士——亚洲协会副会长、中国中心联合创始人兼主任钱镜,和亚洲协会中国中心研究员王浩岚——执笔,力图透视“特朗普2.0”背后的特征和逻辑,为政策的讨论和制定提供严肃、中立和着眼长远的分析框架和实证依据。专栏逢每月初推出,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