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史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政教关系。从清代顺治、康熙、雍正三朝的历史看,皇权与宗教始终在角力,满族统治者与汉地宗教信仰也始终在明争暗斗。很多看似宗教内的事件,背后都有政治力量的介入,而朝廷对于宗教的抑扬褒贬,也都含有政治意图。正因为如此,陈寅恪先生才那么郑重地把“宗教史”和“政治史”并举,说陈垣的《明季滇黔佛教考》“虽曰宗教史,未尝不可作政治史读也……岂非宗教与政治虽不同物,而终不能无所关涉之一例证欤?”

康熙
中国的宗教与政治也就是政教关系,为什么这么重要?因为如果我们把中国宗教放在全球历史背景下去讨论,那么,它不仅涉及古代中国宗教最重要的特色(缺乏独立性与绝对性,可以在政治庇护下三教合一),而且涉及传统中国向近代中国转型的路径及方向(如何走出中世纪,以及走出哪个中世纪)。我曾经在一篇讨论中日传统政治文化差异的长文里,讨论过中国、欧洲和日本政教关系的不同。这里再简单地说,就欧洲、日本与中国的王权与神权也就是所谓“政教”关系而言,可以大致区分为三种不同类型:
在中世纪欧洲,作为国教的基督教不仅控制了神圣领域,而且控制了政治领域。原本,罗马皇帝“就象统治国家一样,成了教会的更高主宰”,但在中世纪,教会逐渐独立,甚至凌驾于世俗权力之上,世俗国王需要有教皇的加冕,这种加冕被解释为“天上的权力高于世俗权力的象征”。11世纪到13世纪也就是相当于中国宋代,从格雷戈里七世(又译作“额我略”,Sanctus Gregorius PP. VII,1020—1085)到英诺森三世(Innocent PP. III,1161—1216),教皇的权力达到顶峰。其中,特别是前面曾经提及的,发生在教皇格雷戈里七世和亨利四世之间的形势逆转,使得世俗国王“由一位‘凭血统和法统树立起来的神圣皇帝’变成一个宗教上的罪人”,而英诺森三世甚至“成为审判列国君王的法官”。1302年卜尼法斯八世(Bonifatius PP. VIII,约1235—1303)甚至发出《一圣通谕》,正式规定教会高于一切世俗权力,《路加福音》中所谓的基督的两把剑,即宗教管理与世间管理,都被赋予教会,并说一把剑是给教会使用的,一把剑是为教会(世俗统治者按照教会旨意)使用的,这就导致了神权与王权的冲突。此后,经过16世纪上半叶开始的宗教改革,到17世纪的战争特别是“三十年战争”(1618—1648),到《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的签订,欧洲各国王权逐渐得到加强,挣脱了罗马教会的控制,形成强大的 *** 国家,欧洲终于“走出中世纪”。所以,某种程度上,欧洲走向近代的过程,可以理解为世俗王权摆脱神圣教权的激烈历程。

2025年5月23日,湖北孝感,位于汉川市麻河镇的太平寺始建于1656年。坐落于碧水田园间的古刹,以清代官式建筑与禅宗美学,展现宗教艺术与工匠精神的交融。
而日本呢?在日本,由于传统“公家”“武家”“寺家”的权门三足鼎立,王权与神权的冲突并没有那么激烈。相对来说,文化象征、政治权力和宗教信仰能彼此制衡。在走向近代的过程中,政治与宗教之间的冲突相对温和。不少学者都看到,在江户时代初期也就是17世纪初,幕府将军虽然有意识地遏制宗教,但“寺家”还是很有势力,王权遏制神权,建立集权国家的过程在日本相当缓慢。这一大趋势一直延续到明治维新之初,由于面对西潮来袭,急需“尊王攘夷”,建立集权帝国,二者间的斗争才逐渐激烈化,出现了所谓“祭政一致”和“神佛判然”的政治举措。因此,日本的近代转型,可以理解为贬抑外来宗教包括佛教,抬高与重塑本土神道,以此塑造天皇的神圣性,强调大和民族的独立性,来建立集权帝国,以推动现代化转型。
再看中国。与欧洲和日本都不一样,由于在传统中国政治文化中,皇权始终在宗教之上,而宗教对政治始终臣服,因此在近代中国的政治变动中,宗教是很不重要的因素。特别是,经过清代前期康雍乾三朝组合拳式的打压和淡化,到了晚清中国遭逢“两千年未有之巨变”之时,宗教,包括佛教、道教都已经衰落不堪。因此,在中国走向近代的过程中,尽管有人也期待中国像欧洲文艺复兴那样,通过“原始基督教复活”,即宗教改革一样的“新佛教”出现,改变中国传统;尽管有人也根据欧洲和日本的经验,希望以“佛教促进群治”,或以“佛教作为精神”,但似乎效果有限,期待落空。似乎中国宗教(包括佛教,也包括更加衰落的道教)在近代中国转型过程中,是一个不必考虑的因素,换句话说,在近代中国,由于宗教已经衰落,所以在近代转型中,宗教既不是推动维新的助力,也不是阻挡变革的障碍。
这就形成了欧洲近代国家转型之后,政治合法性依赖“民”,日本近代国家在转型之后,政治合法性仍然背靠“神”,而中国近代国家在转型之后,政治合法性还是强调“德”的巨大差异。而中国之所以会如此,我想,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国的宗教衰落,它在历代皇权的打压之下,不仅没有和政治权力对抗的本钱,也没有充当世俗世界信仰力量的资格,甚至没有维持宗教独立性的能力。
而这最后最致命的一击,就来自雍正时代,到了乾隆时代,宗教已经不成为大问题了。
(本文选摘自《余音不绝:接着讲宗教史》,葛兆光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25年8月出版,经授权,澎湃新闻转载。)
